第九章 摧心反噬
他愕然地反问:“你说什么?”
“既然你死也不肯解开狐珠上的毒咒,那就去死吧!”
绚烂的花朵谢去,六师兄的下巴上滴下几滴喷溅在脸上的血液,一眼望去,像是上古时候浴血重生的战鬼。他抓着从身体里拔|出|来的贯虹锁,手指一绕,把我从另一头拉到了他眼前。
师兄辩解道:“我只是让你的琴侍给我解穴,并没有伤害她。”
随着叶明月尸体出来的,是一个瘦削的影子,一眼看过去,青青白白一片,没有人形,等他走近——或者说是飘近,我才看清,他只有一张扁平如蛇的面孔和半截身子,腹部以下竟空空荡荡,没有任何东西。
白夜道:“让我来猜猜,你是怎么冲开穴道,不受千雪的蛊惑,只身来到这里的——千雪对你施展幻术的时候,你反用狐媚之术把她控制了,是不是?”
“早知道就不要出来了。”一口热血卡在嗓子眼,我硬生生地吞了回去,好端端地接什么降妖令呢,“让二师兄来好了。”
六师兄不敢相信地望着我说:“你说什么?”
“不要脏了我师妹的手!”
我幻想过无数次,六师兄是爱我的,他只是有不得已的苦衷而已,但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,知道他对我动了情欲,会是在这样的情况下。
“啪——”
他牵动嘴角,微微一笑:“原来你已经知道了。”
六师兄手里的剑颓然放下,他白着一张脸问我:“你都知道了?”
手,在轻轻颤动,却不是因为我想动。
“白夜、纪梨、曲清宁!一个精通幻术移花接木,一个为了闯出幻境赌命瞬杀,一个在狐珠中淬入剧毒伤我根本,你们很好,都很好!”
“天地无极,乾坤借法——杀!”
照烛手掌一翻,黑色的烟雾激射,三支冰凌分别刺向我的三处灵穴。
好像猜到了答案,好像又猜不透,我摇摇晃晃地跌靠在洞口,闭上双眼,强迫自己保持清醒。
摆平了妖兽的白夜闻声而来,他一眼望见满身是血状似相拥的我们,一时间有些哑然。等他明白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,很少失态的脸上掠过一丝惊讶:“你们……”
“是谁?”
“闭眼、闭眼,不要看。”
有什么东西在脑子里炸开,白皑皑的一片,沉寂如死。
望着照烛七窍流血的脸,六师兄轻咳道:“没有解药。我牺牲狐珠毁你的魔身,自然不会给你留任何后路!”
流连红尘的狐妖……
“不……要……”
所以他封住了我的穴道,对我用了换血之术。
“曲清宁……”
笑着笑着,白夜就沉下了脸:“她说什么不重要!重要的是,我离开的时候不但封了你的穴道,还让千雪留下来看着你,结果呢,你都干了什么?”
不远处白夜手指一钩,扇子得到召唤,重新回到了他手中。六师兄虽然很不情愿,但还是偏头说了声多谢。
迎着我诧异的目光,照烛目眦欲裂道:“奇怪吗?百年前仙界战败,我便失去了肉身,和游魂野鬼无异。在魔界游荡了百年之久,我一直在寻找机会重铸魔身,而今神农鼎在手,三百人精气聚齐,却因为一颗剧毒狐珠——”
听不清他还在嘀嘀咕咕地说什么,又过了一会儿,白夜说:“好了好了,可以看了。”
我摇摇头,没有说话。
毒雾之中,风起云涌,白夜和照烛你一言我一语斗得不可开交。我知道,白夜是在转移照烛的注意力,暗示我和师兄快走,然而,我闭气的时间过长,师兄扶着我起身的时候,我两眼一黑,栽在了他身上。
“你要干什么?”方才一幕把照烛惊呆了,他回过神来,六师兄已经把我揽入了怀中,他扣着我的手,不给任何挣扎的机会,把头埋在了我肩窝里。
“住口!待我收拾了曲清宁,再来收拾你!”
我的眼睛在流泪,嘴却在笑。被揭穿身份,照烛一点也不意外,他仍然很开心,他在逼迫我大笑,无比放浪地大笑。
“下雨了啊……唉!”白夜的语气充满了怅惘,最后一声叹息,却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天空下了这一场应时应景的瓢泼大雨。
不顾照烛疯狂的咆哮,他垂眸,默然不语地望着没入他身体里的贯虹锁。而我已克制不住,撕裂一般的尖叫声划破长空……
剑入胸膛,我听到了我牙齿打战的声音。不过短短片刻,他就在我面前两度选择了死亡,果断决绝,没有任何犹豫……
强迫着自己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,我几乎把舌头咬断,腥甜的血充斥着口腔,痛不欲生地从嘴角流出。
六师兄面色微红,眼神却很清澈,透亮得如同紫色的玉石。只是下一刻,清俊的脸庞便骤然扭曲。
有人在他身后轻笑。
六师兄无暇作答,只是把我护在怀中,直勾勾地盯着眼前一把插满了银针的折扇。银针穿透扇骨,往前射向师兄,然而却被扇子上附着的灵力给阻止,堪堪和扇子一齐停在了半空中。
不要伤害我师兄——不要借我的手——杀我师兄!
欣喜、感动、酸楚、恐惧……无以名状的罪孽……
见六师兄的耳根染上了淡淡的粉色,“我”笑得越发温柔,指尖滑过他的脸颊,勾勒着他嘴唇的形状:“你有多爱我呢?为了我留在尘世,却什么都不敢说,什么都不敢做。你有没有想过,我会伤心的啊……”
“你弄错了一件事。”白夜缓声道,“自始至终,我不想让你伤心。他和叶明月有什么约定,我不清楚,他失去了狐珠,本就危险得很,我封住他的穴道不让他轻举妄动,是为了他着想,给了他一线生机,是他自己不要,敬酒不吃吃罚酒,这也能怨我吗?”
“过奖过奖……”
任性的话,还有在眼眶打转的眼泪,让六师兄叹了口气。他苍凉地笑了笑说:“别哭了,不会给你造成困扰的。十四岁的时候师父便说过,流连红尘的狐妖阳寿只有短短十几年,我是个半妖,勉强能够多撑一会儿,但是……大限也快到了,就算找回了狐珠,我还是会死。”
“你用了狐媚之术!”
“他说的是真的吗?你真的纵容叶明月害死了那些人,真的用自己的狐珠给她续命,真的放她走了?”他笑得那么讽刺,可我始终不信,我所认识的六师兄会是这样的,他明明不喜欢滥杀无辜,明明也很讨厌妖怪……
沉溺在欲念里的目光一惊,他忽然停下手来,呼吸急促地把我推离。
明知道自己会死,为什么还要留在人间呢?
“清宁,你这里……”
他没有呼痛,没有反抗,只是抬起头看我,然后,用手缓缓地握住胸前精致细长的锁链,用力一拽——
六师兄举剑,选择了同归于尽。
他松开我,我蹒跚着步伐,弯下腰去,抱起面容沉静的六师兄,蹭了满身的泥水。
万万想不到照烛先下手的对象不是六师兄而是我,我正要取七星盘净化毒气的手微微一滞,下一刻,便被师兄抱着在地上打了个滚:“闭气!七星盘给我!”
冰冷的身体里涌起一阵莫名的燥热,很难受,也很诱人,我看六师兄的眼神里带着丝丝的欲望,那丑陋的欲望不是照烛的,是我的。我想要有个人给我泼一桶凉水骂醒我,或者一巴掌打醒我,可是师兄没有,他暗紫色的眼里,有和我一样的渴望。
我终于明白,一定是我使用瞬杀之术的时候耗费了过多的灵力,加速了摧心咒的侵蚀,在我不注意的时候,照烛已经上了我的身,他在控制我的身体,而和白夜缠斗的那一个,根本不是他的本体,是幻术!
六师兄光顾着赶过来,完全没有注意到他自己现在的模样,他的眼睛,和叶明月一样,泛着细细的紫光。那是属于紫狐的光泽,他眼底的光,泄露了他的身份。我相信,如果不是力不从心,他是绝不会如此大意的。
“你是不是觉得很恶心?”
白夜心疼地看了一眼千疮百孔的扇面,叹气不已:“扇子啊扇子,为何别人英雄救美,苦的却是你?”
换血之术,以血易血,以气易气,他带走了我的血,带走了摧心毒,把他的血全部给了我。
蓦然,山洞里传出一阵暴怒的叫声,脚下一震,有什么东西擦着我脸颊飞过,我还没看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,便被人揽住肩头,一路拉离山洞。
“住、住手……”六师兄的脸色也好不到哪里去。“我”引导着他的手去解自己的衣带:“都已经这样了,还逃避什么呢……我为你做到这个地步,你还要继续装圣人吗?”
温柔的指尖在我颈上的刀口摩挲着,恍然间,时间倒回到从前——只要我受了伤,师兄就会皱着眉头用法术给我治疗。只不过这一次,他是笑着的。
六师兄沉默不语。
当然没有胜算。
“那你就是断了自己的后路!”
温暖的手掌覆上了我的眼睛,白夜扶住了头晕目眩的我:“笨蛋,你师兄不会喜欢你看到他死的样子的,别辜负了他一片心意。”
六师兄温热的手触碰到了我胸前的柔软,我惊呼一声,泪水落在了他脸上。
“曲清宁!你好大的胆子,竟敢算计本君!”
不知过了多久,洞内传来咯咯的笑声,砰的一下,一具女人的尸体被扔了出来,青烟冒过,尸体在瞬间变成了一只僵死的狐狸。
我呆若木鸡地任由自己抬起下巴,趁着师兄比我还呆,轻柔地吻住了他苍白的嘴唇。他一动不动,迷茫地看着我,“我”用舌头撬开了他的唇齿,喉咙里发出一声令人脸红心跳的呻|吟,含糊道:“我哪里不好呢?你那么爱我,为什么不要我呢?清宁,你要我,好不好?”
六师兄说,我的身体,是只属于我的,他会原原本本地还我一个自由之身。
意识和身体的动作分离开来,我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。更可怕的是,我正罔顾自己的意志,伸手去抚摸六师兄的脸!
剑吟响起,六师兄手腕一抬,青光闪过,剑尖直指白夜眉心。
“你再用那样的法术,以后,你都一个人下山!”六师兄以为我被这一晚的变故吓哭了,他又是震惊又是愤怒地在我身后的山壁上敲下一拳。石屑横飞,我盯着他的眼睛幽幽地问:“还有以后吗?”
感觉到手上握了一个不该握的东西,我羞愤欲死。
“阿梨?”
感觉到六师兄的气息近在咫尺,我猛然睁开眼,对他露出一个妩媚的笑容。我听见自己用低沉而娇柔的声音问:“清宁,你喜欢我吗?”
“纪梨!”他一把抓住了我冰凉的手,想把我扔在地上,可到底没有。
“是摧心咒吗……”他喃喃地念着,好像身上的血洞并不存在。
“我是半妖,不是禽兽。”
摧心毒解开,照烛失去了依附,又深受狐珠的毒害,惨叫着冲向奄奄一息的六师兄,然而,他忘了一件事,师兄做事是不会留有余地的,不管是对别人,还是对自己。
“一派胡言!本君绝不会输给区区一只狐妖!”
虽然心中了然,但亲耳听到师兄承认,我还是像被钝重的铁器狠狠地撞击了一样难受。不过就是来抓一只狐妖啊,这只狐妖只是道行高了一点,身份复杂了一点,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?
……
浓浓的毒雾把我和六师兄包围,他夺过七星盘扔给了身后的白夜,白夜忙于对付照烛放出来的妖兽,大骂一声,却不敢不接:“月君大人,我要是你,遇到曲清宁一定装疯卖傻掉头便跑,百年后何愁不能东山再起?”
可再多的血,也不会比六师兄胸口流出来的更多。那断成两截,如同废铁的贯虹锁没有任何魔力,但就是这样没有任何魔力的铁锁,借我之手,生生地贯穿了师兄的胸膛。
“那可难说得很,他不光是狐妖,他还有一半人的血统。他阴险、狡诈、虚伪、自私、小肚鸡肠、满腹毒水、冷血无心……如此奸险之人,谁敢直面其锋?你害死了他的后娘兼小姨,他怎么可能乖乖交出解药?更何况密宗弟子出手就是绝杀,十分热衷于玉石俱焚损人不利己……”
“对啊,不是她,是我!但这又有什么关系?你不是爱她吗?怎么,怕情难自禁现出原形,让她发现自己在和一只狐狸交合,连上她的勇气都没有了吗?曲清宁,失去了狐珠,你还能活多久?用脑子想想吧,你现在不要,恐怕再也没机会了,到死都遗憾!”
语毕,手指轻轻一推,风声鹤唳,扇子上的银针悉数打回了洞内:“摧心针无坚不摧,乃五界之中可遇而不可求的宝器,月君大人动辄百根连发,真是好大的手笔。”
似乎在看一个很好笑的笑话,白夜不避不让,笑容里却没有一丝暖意:“和我斗法,你有胜算?”
“是叶明月……”我失声叫道。
若不是师兄来得及时,我或许真的会赔上性命。可我呆呆地擦着泪水,没有半点劫后余生的欢喜。
空中无声绽放的血花,大朵大朵,出现在视线之中。
似乎有强光闪过,头顶上隐隐有沉闷的雷声。
我眼睁睁地看着“我”像一条水蛇一样缠住六师兄,六师兄挣扎着想推开我,却因为不敢对我下重手而惊慌失措。照烛似乎觉得这是个有趣的游戏,师兄越是抗拒,他就越是不愿放弃……
他说:“对不住了,阿梨,让你知道,这些年来你喜欢的人,根本就不是一个人。我现出原形的样子说不定比我小姨还不堪。你不要看。”
六师兄话音里有一丝黯然,更多的,是绝望,是讥讽。
照烛恶毒地瓦解着师兄的理智,让我陷入崩溃的境地。
不知站了多久,哗哗的雨水打在了我的脸颊上,冰冷冰冷的。
声音里,是不容置喙的拒绝:“你不是我师妹!阿梨她绝不会做出这种事,她绝不会……她不是那样的人——”
“滚开!”
十四岁,那正是六师兄奉命监督我背书,最后他用书盖着脸在后山睡着了,而我在扑蝴蝶斗蛐蛐的时候……
锋利的牙齿割破我脖子上的血管,六师兄的嘴唇贴着我冰凉的皮肤,开始一点一点地吮吸着我的血。与此同时,强劲而霸道的暖流沿着我的手腕,蔓延至身体的每一处,摧心咒彻骨的寒冷在慢慢消除。
“巧言令色,其心可诛!”
我的瞬杀之术并没有伤到月君照烛,万鬼反噬之时,他已经离开了叶明月的身体,把一切都嫁祸于她!
“白夜,别对我师兄动手。”尽管拔剑的人是师兄,我哀求的却是白夜。
不不不,这不是我,这不可能是我!我不会用这种轻薄的腔调和师兄说话,我不会放肆到对他动手动脚!
不——停手——
这种话我怎么可能说得出口?